2022年9月,作家钟二毛最新长篇小说《有喜》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。这是钟二毛的第六部长篇小说,作家用轻松诙谐的笔调,讲述了四对不孕不育的夫妻艰难崎岖的“有喜”之路。
2021年5月,《柳叶刀》发表《中国女性生殖、孕产妇、新生儿、儿童和青少年健康特邀重大报告》。报告披露:2007至2020年,中国不孕发病率已从12%升至18%。大约每6对夫妻中就有1对存在生育困难问题。不孕不育已经成为当今社会一个复杂的、需要关注的难题。
在小说《有喜》中,大学教授孙安好、企业家钱其内、农民工李丙运和艺术家赵一宫在生殖医学中心的候诊室邂逅,同病相怜又求娃心切的四人组成了“宫内好运”小组,在做试管婴儿的曲折漫长的过程中彼此打气、相互扶持。随着叙事的进展,钟二毛为读者揭开了辅助生殖的面纱,也带我们了解和熟悉了目前国内关于辅助生殖的各项规章制度。
如果每个小说家都有自己的独门秘笈,钟二毛的擅长就在于“关注现实、关注身边人”。题材一直在生活里,别人不当回事,他“当个宝捡回来”。在当代文学史上,《有喜》首次以文学之光照亮了陷于生育困境的人群。同时,小说还涉及试管婴儿、丁克与伪丁克、失独老人、分娩之痛等社会热点话题,充满强烈的现实观照与浓浓的人间情味。正如著名刑法学专家罗翔所言:“他的写作像啄木鸟,总能敏锐地发现社会问题和人的困境。”
对于钟二毛而言,生育亦是一面镜子,照出世情冷暖、人间百态,照出生命的复杂和多元。他说:“对于要不了孩子这件事,有人着急上火、千方百计;有人淡然处之、随他去吧;有人觉得生活要圆满,孩子必不可少;有人觉得,孩子只是其中一项。不同的人、不同的选择、不同的结果,既构成了人的复杂性,也构成了世界的丰富性。我相信,每个读者都可以从《有喜》中看到自己……”
南都专访钟二毛
南都:您此前的长篇小说作品《小中产》《小浮世》《完美策划》等都有非常强的现实意义。小说《有喜》也一样,它讲述了不孕不育群体坎坷的“有喜”之路。您是怎么发现这个题材并被触动的?
钟二毛:我并不觉得这个题材需要发现,题材它就在那里。具体我来说,写它,是我的写作特点使然。
不是说我当过十几年记者,比一般人敏锐,才独家发现了这个话题。而是这个话题一直就在生活中。出门抬头,可以看到公交车上、广告牌上写着类似种种广告;低头看手机,也总能看到类似的报道、数据、统计、故事,等等。
题材就在生活中。只是,每个作家有每个作家的关注点和擅长。有的作家不当回事,我就把它当宝拣回来了。我的关注点和擅长之一,就是关注现实、关注身边人,所谓“接地气”。
2021年5月,国际权威医学杂志《柳叶刀》披露数据:2007至2020年,中国不孕发病率已从12%升至18%。大约每6对夫妻中就有1对存在生育困难问题。涉及人数五千万。除开这五千万,还有老人、七大姑八大姨和一个个庞大的家庭。这太值得写了!
于是,我就开始收集素材。这个素材包括资料信息,也包括有意和别人聊相关话题。
南都:小说里写到大学教授孙安好、成功企业家钱其内、自由职业者赵一宫、农民工李丙运四个不同家庭的“有喜”故事,这样的设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吗?
钟二毛:四个家庭,四个阶层。四个阶层覆盖全社会。这是有意而为之。这样的设计让故事更具普遍性。
不同阶层对于“要孩子”这件事,确实有一些差别。农民工可能会觉得人生要圆满,孩子必不可少。到了知识分子这里,可能会觉得孩子是其中的一个选项而已。大老板这里,可能就认为,要孩子是结果,过程不重要,只要能有自己的孩子就行,于是会做购买女性卵子、找人代孕这类违法违规行为。之所以有这些区别,跟他们的教育背景、认知、经济状况有关。但我并不希望以上价值观脸谱化,似乎一谈到农民工就必须传宗接代、不停地生娃;一谈到老板,就是买卵子、找人代孕。这太不负责任了。有人吃肉不胖,有人喝水长肉。个体有复杂性,现实生活中肯定也不全是这样的。所以,小说里,我没有刻意地写他们的价值观有多么地截然不同。相反,小说里,他们虽然层次不同,但依旧坐在一起吃饭、平等地探讨问题,甚至互相帮忙。
南都:《有喜》里涉及试管婴儿的原理和技术程序有许多类似于“科普”的内容,连移植后的一超二超各种检查、用药,孕妇的生理反应等等,都写得十分清楚准确。在生殖医学中心就诊的场面,也充满了细节上的真实。您在写小说之前做过哪些相关调研?是否到生殖医学中心去走访过?
钟二毛:不但调研、走访,而且来来回回。这是作家写作的基本功课。但是也没必要把所谓的调研、走访看得那么神秘、难。这些信息、故事无处不在,只要你有心。我们每个人身边都有很多生孩子困难的夫妻,他们可能是你的同事、同学、朋友、亲戚。你之所以不知道,是因为你不想知道。
南都:小说里有一段这样的情节:李丙运的妻子因为婆婆和丈夫不同意剖腹产,差点疼到跳楼,所幸被碰巧在场的孙安好救下。这让我想起了2017年轰动一时的榆林产妇跳楼新闻,当时这件事让许多人首次正视生产之痛。在小说里运用这样广为人知的新闻情节,怎样才能使它既源于生活又区别于生活,具有文学作品的质地和陌生性?换句话说,您认为小说家应该如何使用新闻素材?
钟二毛:这是一个很专业的问题。真实故事、新闻、案件,是小说、电影的灵感或者素材来源,这是一个普遍适用的创作规律。无论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,还是刚开始学习写作的人。
如果使用好这些人人共知的素材?新闻只负责客观交代事件来龙去脉,小说可以刻画不同人的复杂的、多变的内心世界,甚至可以设计新闻里无法呈现、甚至无能呈现的人物、事件。这是所谓的“新闻是线,小说是面”。新闻结束了,我们经常会说:“那后来呢?”小说就重点负责讲“后来发生的事”。
作家钟二毛
南都:《有喜》的最后提到一个四位失独老人起诉医院夺回冷冻胚胎的案件,在真实世界里有类似的案例吗?您是否做过相关调查?
钟二毛:“四位失独老人起诉医院夺回冷冻胚胎”,是发生在江苏宜兴的真实案例。起诉时间是2013年。一审,宜兴法院认为“受精胚胎为具有发展为生命的潜能、含有未来生命特征的特殊之物,不能像一般之物一样任意转让或继承,故其不能成为继承的标的”,并驳回了老人的诉讼请求。无锡市中级法院二审时,法庭充分考虑了伦理和情感因素,认为去世夫妇遗留下来的胚胎是“双方家族血脉的唯一载体,承载着哀思寄托、精神慰藉、情感抚慰等人格利益”。因此,胚胎由双方父母监管和处置,既合乎人伦,又可减轻其丧失子女之痛楚。
四个老人去老挝找人代孕,也是真实故事。当时的老挝,还没有出台商业代孕禁令。
代孕,在中国是违法的。如何看待代孕,或者说是否可以开一些特殊的绿色通道,一直是各路专家争论的话题。这个问题很复杂,涉及到国情、伦理、法律等。就我个人而言,对于无锡市中级法院对“四位失独老人起诉医院夺回冷冻胚胎”一案的审理,是感到欣慰的。
南都:如今,丁克一族和有娃一族似乎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类。您身边有“丁克”或者“伪丁克”的朋友吗,他们的生活状态是怎么样的?您是否有意愿写一写他们的故事?
钟二毛:“丁克”也好,“伪丁克”也罢,拼命想要孩子也罢,都是每个人的选择。甚至,我们要允许他们反悔、角色切换。今天是“丁克”,过不久想生娃,或者一开始是“伪丁克”后来变成“丁克”,都是可以的,不需要不好意思。
目前,我还没想到要观察“丁克”一族,也尚未做好写一部关于“丁克”的长篇小说的准备。但我想,“丁克”一族得到的快乐一定很多,但同时烦恼肯定也不少。人生就是喜忧参半,谁都一样。
南都:您的小说一向节奏快、接地气,读起来畅快淋漓、引人入胜。您在写作的时候,是否会考虑读者接受度的问题?您在小说语言的使用上是否有自己的讲究?
钟二毛:说没一点考虑,肯定是骗人的。小说写出来后,投稿发表、出版、线上线下上架、读者掏钱、阅读、评价,包括影视化,它经历的每个环节都自带商业属性。在你自己的能力范围内,让作品尽可能多一点亮点,比如题材、类型、语言、情节推进的节奏和波折的设计,等等。一个没有一丝亮点的长篇小说,杂志社、出版社、渠道、影视公司会发表或者跟你合作吗?除非你自费。
但是,你说写一部小说,完全是为了迎合市场和读者,那也是伪命题。你有想法,会没办法。首先,市场如何、读者是谁、喜欢什么,你不一定准确知道,何况它们还是动态变化中的;其次,即使你拿到了所谓的大数据,也不是所有题材你都能写。世界各地有无数美食,你是知道的;同时你也知道,不是每种美食你都吃得习惯、吃得津津有味。这都是常识。
在写现实题材的长篇小说里,我的小说语言一向是轻盈、风趣、幽默,读者的阅读体验尽可能实现轻松、无障碍。这也是有意而为之。你想吧,现实一般都很沉重,长篇小说再短也有十几万字,如果你的语言沉重、各种装,情节又啰嗦、各种拖沓,你把读者当情敌啊!
南都:您做了很多年的记者和警察,这两种从业经历给您的写作带来了哪些影响?
钟二毛:有一些影响,但影响不像很多人认为的那么大。是的,当警察、做记者,加起来接近二十年,阅人无数,但这种“阅人”是很浅的。这种很浅的“阅人”对于写作来说,基本无效。写作要“阅人”更要“阅心”。“阅心”就是要探察一个人的内心世界。职业决定不了作品。决定作品的,还是你的用心、付出、思考、观察、积累,等等。
南都:请谈谈接下来的写作计划。
钟二毛:人到中年,很多东西都想写出来。我有一个比较庞大的写作计划。有现实题材,有历史题材;有长篇小说,也有中短篇小说。暂且讲讲最近快完成的作品吧。我最近在写一个主题为“中产家庭故事”的短篇小说集。这个小说集,也接地气,但相对《有喜》来说,会所谓的“纯文学”一些,气质更“内向”一些,它是我特别看重的一部作品。
南都记者 黄茜